再游熊耳山

发布于: 2019-07-08 01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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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子晴 山东省枣庄市第三中学(277102)

 

熊耳山,型如猫熊,枕东长卧;山亭北庄人说,主峰像耳,因“耳”命名。没看到那朵耳的我,认定“耳”是“儿”的讹传。山脚伽西河,四季奔流;南面龙床峡,钟灵毓秀;周围丘陵蜿蜒绵远,北是巨梁山,南为界碑岭,雄奇险秀。可我只记得它秋天的甜软,红柿子的甜软;记忆里那遍布半山的红彤彤,如今遥远得一塌糊涂。

中考一结束,母亲决定全家远游,放飞心情;“追寻内心呼唤,未必非得走远。”父亲反对并坚持说,“居家也是修炼。”这话让母亲反感,更招来我俩的反弹!“照片看高山,能体味到山风、山泉?图片见沃田,能闻听着土味、蜂喧?”于是说走就走,在炎夏,我家重上熊耳山!山水,是天地间的字;我要翻读天地这本书。我喜爱游历,喜用心观察,爱用心思考;母亲了解我。我也了解母亲,她太想再尝尝那里地道“菜煎饼”的香。“没坚持会失去自己”,虽是父亲的信条;他更明白,“没变化就会输掉自己”却是天条。

 

车儿欢快地一路奔跑;窗外,绿野连天,花儿开得喜艳,蝴蝶在花丛追逐、缠绵。

一进山门,便入苍翠里,山路弯弯,崖壁陡立。父亲规划了新路线,没选我儿时那条旧路的宽阔平坦,而是西麓的羊肠阶道登山。我们望着“龙抓崖”,登攀。周围怪石堆叠遍野,大者几千吨,小者几十吨,“横陈屹立相叠重”。据考证:崩塌源自300年前的清朝发生的“郯城大地震”,小山村一夜间被淹没,只幸存一个遛外乡的货郎和一只地窖里的家猫。父亲说,自然面前的人很渺小,人应敬畏自然、顺应自然,按自然规律办事,按自然法则自律,“君子不涉险”。

 

夏天的山路干旱着,干得在冒烟。烈日高悬,拾阶人,额头淌汗,舌燥口干。汗如挂,景如画。这里曾是一片庭舍田园,户户炊烟,相闻鸡犬;如今都沉寂在这片巨石里。哲人能在别人的故事里找寻自己,“读”别人的故事做真实的自己。幽幽一阵细细的山风卷来应时的阵雨,整座山顿时蒙在一团水雾里。

趁着天赐的凉爽,我们冒雨前行;有心境,就有美景。山,在云中飞翔;人,在山中徜徉。行至山腰,右侧一块人称“万人抬”的千吨巨石,紧挨着台阶,像个叉腰黑大汉,横在那里。顶部平整宽阔,像“戏台”。“戏台”下散落的“下马石”、“狐仙石”和“上马石”,默默讲述着逃命的光武帝刘秀,遇狐仙扶助脱险的传奇。母亲说:“站这里对着山丘顶的三棵松看这三块石头,它们相互对映,垒积成趣,犹如‘熊猫抱竹’。”我向父亲挤挤眼,父亲笑道:“‘熊猫’总能发现熊猫呀!”角度确定判断,立场决定观点。当地汉人对汉朝有着特殊、难舍的情愫,将天灾浸泡在历史长河里,凭空生发了些许志怪和传奇,给平静的生活带来些许安慰和会意。谁在历史里,不是一滴水、一粒沙呢?谁在变迁里,不是一朵花、一颗子呢?谁又能分清这是灶台,还是戏台?又有谁去分清这是史实,还是梦境?

 

雨中的山更青,雨里的树更秀。好景如美人,令人开颜。父亲右手托着我,左手拉着母亲,继续向上爬。路旁木兰树的叶子,宽厚如手掌,托着一汪汪清水,偶尔摇落,像对青草倾诉着爱慕。跨越空间,更有了时间的追溯;抬望眼,一峰陡峭处,隐隐有一角屋檐。

那峰是“玉女峰”,那屋是“双龙裂谷”的售票处。

娇媚婷立的“玉女”口吐神奇,整个山谷中透着生机。造化,默然地塑造出她的超然挺拔。父亲说,这实际是风化形成的“崮”,崮上是花岗岩,崮下是石灰岩;一个是质地坚硬致密,一个是浅海环境的沉淀。历经万年,大自然剔去松软,巨石脱胎,石下沃土生树;树生,巨石开。

树只有根扎得足够深,才能有树梢的轻松。站在习习风雨中,感叹生命——生命那奇妙的生长,含蓄得最有力量。造化出神秀,一站十几年,腰肢尽伸展,蔽日遮天,见伟岸。转身向上,崖壁的山葡萄、何首乌盘根错节,凌霄花、爬山虎青蔓绿叶,生机盎然,翠绿欲滴。植物是山的衣服,动物是山的举止,水是山的心跳,裂谷是山的胸膛。

 

越来越接近山顶,我们沿山间小径,前行20余米,到达那翘角的铁皮小屋,买票,顺“裂谷入口”的指示牌进谷。我们屏息穿越,谷很长,宽处很阔,窄处很狭,高处胜楼宇,矮处如地窖,盘旋共三段,上下错落,幽幽暗暗,亮亮闪闪,谷穴并存,水声潺潺。主谷幽长,支谷不短,两谷斜插相连,犹如两条蛟龙在播云行雨,故有“双龙大裂谷”的噱头。我能理解,在这黑里,没人不怕,入谷惬意,出谷焦急,有一段悬如天梯,心惊肉跳,真是“神龙”见首难见尾。是谁劈开了熊耳山的巨石?“双龙”在我们面前揭开了那场8.5级特大地震山崩时的神秘面纱。快步移出洞口,洞外已是别样天,雨已驻,风已停,杨柳们饿得低垂着头。驻足熊耳山之顶,向南眺望,山岗四合,绿野浮动,田庐错落。

母亲说,走吧,看看北面还有什么好风景。正是:清水出山涧,白云绕山巅,绿草铺满山,远方升炊烟。

 

炊烟袅袅处是北面山顶东头的一户“农家乐”;摆几样简单的家伙什,支几片遮阳篷,丢几组石几木凳,一口大锅烧着野菜粥,咕嘟咕嘟地冒着麦香。母亲直奔鏊子摊,几个油黑大鏊子上滋滋冒着热气,黄焦的煎饼包裹着翠绿的菜。老乡问母亲喜欢什么?几个箩筐里堆满了切好的圆叶菠菜、韭菜、空心菜、木耳菜、苋菜、穿心莲……全是园里的时令菜,还带着泥土的香。母亲说,要是有荠菜该多好?老乡说,你先坐下,拉拉呱,等俺家老头从山下冰箱,拿上菜团来,有你要的,就来,这大热天,拿早了,就化了,会坏,怕丢了那味。母亲开心得像个孩子,仿佛分到眼馋、惦念的糖果。正是晌午,我和父亲洗过手,躲进一处清凉,抱水壶,边喝边听她们攀谈——老乡说,东面山头,北坡有“卧虎洞”,南坡有“黄龙洞”。我顶讨厌附会,什么“卧虎藏龙”,什么“百鸟朝凤”。父亲说,好多话本、演义,是杜撰给百姓听的,未必符合史实,必定喜闻乐见、趣味盎然;二洞全是溶洞,中生代的“燕山运动”到新生代,转成“喜山运动”,产生的高能水,溶解碳酸钙,形成的大型空洞,是喀斯特地貌。老乡看我俩谈得欢,插话说,你们顺道去看看“黄龙洞”,洞口那棵古槐树有一千多年了,很粗,你们仨也抱不过来的,树干顶有个洞,洞里又长出一根小槐,我们都喊它“子母槐”。母亲听了,看了看我;我也想去,也看了看父亲。父亲嘴角一笑,冲着我吆喝:“那就先赶紧把肚皮弄饱吧?张小二,上汤——!”

母亲说,一年能建成一个景区,但是百年未必能做出地道菜煎饼的味道。这话很触动我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一方人创一方美食;菜煎饼——北庄的味道,也应该成为“熊耳山”这方宝地的一个品牌。这块母亲惦念的菜煎饼里,不光有无害的有机面粉,有应时的新鲜蔬菜,有精心保存的特色野菜,更重要的是里面还滴加了“淳朴、敦厚”,作为“秘制”的调料。我理解母亲,就像我念念不忘的山南坡熟透的红彤彤柿子的甜软一样。

 

吃饱喝足,于是我们一行三人,向南坡溜达。

做足功课的父亲,边走边讲:一条凶恶黄龙在附近祸害百姓,居士吕洞宾专来擒拿,在山顶大战四十九合,黄龙招架不住,败逃到这深洞里。洞宾守在洞外,不知内部底细,哪敢冒进,也不便长守,为震慑黄龙,拔宝剑插在洞旁,立于石缝,飘然离去。如今,洞口右侧还竖着块两米长的巨石,上端尖尖,相传是宝剑所变的。龙呢?化为一条黄色石钟乳,附东壁厢,鳞爪隐隐,盘曲蜿蜒。母亲和我都听得很认真,其实我们都不信。

父亲收起自己的腔调,认真地说:“黄龙洞里,着实住过一位修行的黄龙禅师。”

母亲顺着话茬,讥笑:“不为修来生,只为途中与真人相见。”

如今社会的信仰,跟不上人们的欲望;没有认真的修行,哪有内心的和平、恬静。洞口又有人把门卖票,正因要买票,游客很少;我们迈进黄龙洞,洞,高深宽阔,高处高到十几米,宽处也有好几米。正对洞门的,是尊笑微微的金像,微笑传递着他内心的静谧。金佛低眉沉默,像潜心无争的隐者,古朴厚重,让人不敢高声语。

忽然传来一声询问:“要导游吗?”

“不要!”,父亲环顾左右,循声找人。

“洞里很深很黑,就你们一家人不怕吗?”

“没其他人家,我们还怕啥?”父亲很擅长怼外人。

……

洞确实很深,它分前后两洞,之间有巨大石壁间隔,外洞阳光普照,敞亮分明;内洞漆黑如墨,难辨五指。我们草草进去,又草草出来;出来才看清洞口有明人贾三近题的字,大约是“万历、黄龙洞”等字,其他字迹模糊难辨,无声地表达着游历的感想。信仰只有和思想手挽手,才不迷失方向。如今好多供奉着菩萨、罗汉的寺庙,早已不再是信仰的家园,而是售卖的超市。赚钱如果成了景区的中心,文化就肯定被离心。

抛下修行的禅师,我们继续下山,走走停停;在一片夕阳的金光里,到了山下停车场。

研学,不是一直地赶路,而是慢慢地品味、仔细地追寻,以便寻找到记忆里的自己,以便寻找到他人眼里的自己。

回家的路上,夜幕已沉,车向市中行进,刚出山亭区,天又哗哗下起雨来;我疲劳地蜷缩在座椅里,在滴滴答答中酣睡,梦境里我遇到那片红彤彤的甜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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